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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尼,與那條人跡罕至的路:專訪商學院李瑞華老師

日期 : 2025-11-04 單位 : 秘書處

【校訊記者何則文報導】

在政大商學院IMBA、EMBA 的學生,都想要上李瑞華老師的課。這學期是他來政大第22年,他說:「我在IMBA的最後一門課, 教了19年的Confucianism and Leadership 經過三年傳承,放心交給史蘭亭老師,她是我22年前政大第一班的學生,我覺得這是最完美的傳承,下學期起我只在EMBA開課。」上週李老師還特別邀請台積電資深副總,也是政大榮譽校友的何麗梅學姐在商學院玉山廳做英語演講,做為他獻給IMBA的告別禮。他不僅是傳授管理心法與人生智慧的名師,十年來已認捐超過1.5億元在政大設立「仲尼傑出教學獎」與「仲尼基金」,提高教學使命感和激勵教學創新,回歸大學全人教育的初心,強化老師「傳道、授業、解惑」的角色。

但「仲尼」是誰?李瑞華又是誰?

「我的人生就如 Robert Frost 的《未竟之路》(The Road Not Taken)。我總是在人生的分岔路口,選擇那條『比較少人走的路』,擁抱跳出熟悉的舒適圈,卻因此而成為不斷跳出井口的青蛙,享受更廣大的天地,這讓我的人生無比豐滿。」


紮根:油漆匠之子的「動手」哲學

李瑞華的故事,是一場真實的「社會階級突破」(social mobility)。他出生在1950 年代還是英國殖民地的新加坡很普遍的貧窮家庭。「我父親是一名油漆匠,」老師回憶道,「母親是家庭主婦,家裡有五個孩子」。那是還未獨立的新加坡,跟今日的繁華是天與地的差別,一家七口擠在兩層樓店屋二樓一個「十來坪的大通房」,「比我現在的客廳還小」,而且三戶人家共用一個昏暗廚房和一個惡臭廁所。

身為長子,他從國小三年級起,就必須在假期跟著父親去工地做學徒幫忙賺外快。母親為了貼補家用,會在家接製衣廠的家庭流水線作業。「有時候媽媽要趕工,但又到了煮飯時間」老師說,「我作為長子,要嘛幫她車衣服,要嘛幫她煮飯。所以我從小就會車衣服,也會下廚。」

貧窮的童年反而讓他磨煉出堅韌的人格。他從父親學到「認真」與「負責」,「他做什麽都要盡心盡力做到最好,每天一定要把油漆工具材料都整理得整整齊齊才下班」。他從母親學到「人窮志不短」,「母親讓我學會自信自強,物質的貧窮不必限制心志的富足,讓我們在富貴人家的面前也能抬頭挺胸。」

李老師說教育不只是在教室和家庭。「我中小學的學業成績只是中等生 」。他真正的成長,來自社團活動,尤其國中的口琴隊是他人生的關鍵轉捩點。

國中二年級,口琴隊的老師因為家裡有事,突然不能帶隊了。李瑞華莫名其妙地被同學推舉為指揮。「我什麼都不懂,」他笑著說,「我口琴不是吹得最好的,也不懂指揮,領導管理更不懂」。

但他學會了不懂就「自學」。他去書店和圖書館,去買去借各種關於指揮的書,還買了他人生第一本領導學書籍《領導的藝術》,國中高中看了各種青年自修的書,什麽哲學、邏輯學、心理學、社會學、經濟學、政治學,只能一知半解也飢渴地讀完,從此他學會「不懂就找各種資訊,學先人已經整理出來的知識和智慧,學到多少是多少」。

他為了讓口琴隊成功,不滿足於知識,而是邊學邊用,活學活用,馬上實驗和實踐。他為這支瀕臨解散的口琴隊設定了目標:「我們參加比賽,要拿第一名!」,他學會領導要定能激奮人心的目標,但不能只是空喊口號。他建立起一套制度,為了招募新血,設立了「初級班、中級班、高級班」,不只是教技巧,也通過層層關卡遴選對的人,形成志同道合的組織文化,讓口琴隊從一個沒人想加入的社團,變成人人搶著排隊的明星社團。兩年內他們拿下了新加坡全國校際音樂比賽的冠軍,登上電台電視台和國家音樂廳。

「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啟蒙。」瑞華老師語氣堅定地說,「我後來在業界所做的領導管理,什麼願景、使命、策略、組織、文化、價值觀,其實都只是當年口琴隊經驗的『高階化複製』」。


啟程:從中醫到放射技師

服兵役時,他再次展現了這種「接受現實,做到最好」的韌性。他說:「我不喜歡也不願當兵,但既然沒選擇,就面對和接受,並認真做到做好。」從全排第一名的「新兵」,到最認真的「教官」,要嗎不做,要做就盡心盡力做到最好,而從中繼續強化他對「教學」和「領導」的激情。

1972年他還在服役,偶然看到尼克森訪問中國的紀錄片,片中「針灸麻醉」施行手術的畫面造成全球轟動,也讓他大為震撼。他馬上報考中醫學院的夜間部,再次發揮學什麽做什麽就認真做到最好,五年後他全班針灸第一名畢業,在新加坡中華慈善醫院當義務醫師及臨床導師數年。

這又是一條「人跡罕至的路」,但他很快發現不能滿足他認真學習的自我要求。

「我對針灸最有興趣,但當時中醫學院條件有限,學針灸要學解剖學,卻沒有實體解剖實驗室,我不滿足只能紙上談兵!」中醫二年級時他快退伍了,看到衛生部提供獎學金招考「放射學技師」,畢業後能取得當時英國皇家放射師專業資格,可以在任何英聯邦國家執業。他思考後動機明確:有獎學金;畢業後有工作保障;最重要的是「我可以真正學習解剖學」。當下他還是以當針灸醫師為目標,但被錄取後,他再次發揮要做就認真做最好的精神,白天學放射技師,晚上學中醫,最後又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,在新加坡中央醫院受到重用。他很快在專業學會中嶄露頭角,參與籌辦了一場超大型國際學術活動,也因此被跨國企業杜邦相中。

一位學姊鼓勵他:「 Sky is the limit」。他被這句話打動,掙扎了兩年,最終決定「跳下去」,離開安穩的醫院,投身充滿不確定性和機會的頂尖跨國企業。他的職涯開始起飛。從杜邦的影像產品專家到東南亞地區經理,到北京當 GE 醫療設備的中國區總經理,再到香港擔任AT&T亞太區副總裁。

在 43 歲那年,他的人生似乎將登上頂峰。當時AT&T要栽培他接棒亞太區CEO,但有人質疑他的學歷不夠漂亮,老闆決定資助他以外派高階主管全薪全額福利的待遇去史丹佛大學,攻讀為期一年的 Sloan Fellowship 碩士學程。


轉折:為「仁義」要求資遣

然而學習到第二學期,命運開了個大玩笑。「提拔我的老闆,在我還沒去史丹佛時,就被換掉了」。新老闆空降,帶來了自己的人馬。李瑞華還沒回到崗位,就接到了新老闆的電話,說他「Overqualified」,公司沒適合的工作安排。他從原來的接班人,瞬間變成了「無位可接」的冗員。「當時我認為公司投入這麽多栽培我,我主動辭職是不仁不義的」。他跟新老闆說:「既然是你不需要我,我不強求,也不給你添麻煩,但你必須依法把我『資遣』,我不願主動辭職而扛上不仁不義的責任。」他不是為了錢,而是一個「仁義」的交代,卻因此多拿了一年的薪資。

他繼續學習也同時開始找工作,「當時我已財富自由,所以有選擇的空間,包括提早退休。」一位同學把他介紹給張忠謀,原本要面試的職位是「北美區總經理」,但在見面前,李瑞華做了功課,發現「我不懂半導體,自知無法勝任。」但他依約在史丹佛校門口的一家咖啡廳裡,見到了張忠謀。

「Morris,我必須坦誠,我研究了這個職位,我認為我不合格。我沒有取消會面,純粹是想來見您這位傳奇人物。」他開門見山地說,談了大概十五分鐘後,張忠謀聽完,看著他,說:「我也覺得你不適合。」

沒想到峰迴路轉,張忠謀卻接著說:「不過,你願不願意來台灣?我需要一個『人資長』」。44 歲的李瑞華,一個跨國大企業的亞太區副總裁,從沒想過人資。張忠謀要找的,是一個能從經營視角帶領人資部門脫變的「變革者」。

這,又是那條人跡罕至的路。他一番掙扎後抱著「無欲則剛」、「不成功就成仁」接下了挑戰,他說「即使失敗這也是一個難得的經驗和完全不一樣的學習機會。」


變革:把 HR 當成「顧問公司」來經營

李瑞華空降台積電,第一個月就對 100 多位人資部屬說:「我不是人資專家,專業要靠你們。我的角色是領導大家變革轉型。」他提出一個超乎想象的觀念:「想像我們已經不是台積電員工,我是來創業,成立一家『人資專業服務公司』,唯一的客戶是台積電。

從今以後,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領薪水,每個月我要能開出『發票』,必須創造出讓人家願意『付錢』的價值,我們才能發薪水,希望年底還能分紅。如果我們做的事情沒有價值,人家不買單,那我們這家『公司』就會倒閉。」

他用這種「虛擬創業」的思維讓大家感同身受,徹底扭轉了大家的心態,重塑組織文化,使其從一個僵化官僚單位,轉型為驅動組織變革的策略夥伴。


歸真:你是「孔夫子」,還是「仲尼」?

在台積電工作了五年後,李瑞華因為健康及其他因素,決定提早退休。他選擇回歸他從國中時就萌芽的天命——教育。他在台積電時期就先在清華大學兼課,退休後,他來到了政大開啟了長達 22 年的教學生涯。在這裡,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三次重大轉折——從「討厭孔子」到「擁抱仲尼」。「我年輕的時候,是個『憤青』,」老師坦言,「我是非常反傳統、很討厭孔子的。」。

轉變的契機,來自當時IMBA陳春龍執行長的邀請,除了已經駕輕就熟的人資管理課,希望他能加開一門「亞洲領導學」的特色課程。他覺得挑戰太大,將範圍縮小到「儒學與領導」。備課時,他到中研院請教許悼雲院士,「他問我:你要教的是『哪一個孔子』?」李老師說,「他的醍醐灌頂讓我突然頓悟。」他意識到我們喜歡或討厭的人只是我們以為的那個人,「我以為的孔子」是那個被漢武帝「獨尊儒術」後,被「政治化」、「聖人化」,用來做為統治工具的「孔子」。但他發現,回到春秋時代,那個原始的、作為教育家、思想家、哲學家、改革理想家的「仲尼」才是更值得我們學習的。

「仲尼做為政治家其實是一個『失敗者』,」老師的觀點獨到,「他在魯國失敗後,周遊列國推銷他的理想,但仍然沒有被接受。他晚年放棄政治,回鄉當老師。他是一個願意面對和接受失敗、但堅持理想的人」。李瑞華老師在「仲尼」身上,看到了「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動態平衡」,他說「我從這個視角重新認識他,從此我從他留下的智慧學到很多,也衷心愛上可愛的仲尼」。

他說孔子名丘字仲尼,他成立「仲尼基金」與「仲尼獎」,取名「仲尼」,就是要強調「此孔子非彼孔子」。「現在的大學體制,老師升等的 KPI 是發表論文集點數」他直言,「教學的好壞對升等影響不大。認真教學,反而可能被學生覺得太嚴格而影響教學品鑑,這使老師們失去教學的積極性。」他希望「仲尼獎能彌補體制,幫老師們找回仲尼『有教無類、因材施教』及『傳道、授業、解惑』的教育本質,鼓勵那些真正用心教育學生的老師」。


豐盛:一萬名學生的成就,與下一個十年的公益之路

從台積電提早退休,轉身投入教學二十餘年,是李瑞華老師人生中又一條「人跡罕至的路」。但他覺得這個選擇讓他的人生變得無比豐富。「我在兩岸頂尖大學教過超過一萬名學生,主要以 EMBA 為主,他們不是企業主,就是中高階主管,影響一個人他就能影響很多人,」 老師眼中充滿光芒,「這些學生分佈在 60 幾個國家。這種『影響有影響力的人』的成就感,讓我真心感覺『值得為伊消得人憔悴』。」

從業界轉到學界,已經教了二十多年,過了七十歲的李老師又反思下一個階段的人生規劃。「我必需接受體力的自然退化,減輕我的教學量,聚焦在少數還無法交給別人、還能讓我『教學相長』、讓我覺得最有意義的課,」 他選擇了只保留政大與上海復旦的 EMBA 課程。

剩下的時間,一半繼續「遊山玩水」。他已經和他太太行遍百國,他說:「認真旅遊其實很累,但通過跟自然、地理、歷史、人文的直接體驗能學習很多。我認為『行萬里路,結合讀萬卷書』,是人生最奢華的學習。」

「我空出來的另一半時間,會投入在公益。」他說,「佛家說佈施除了『財施』,更難的是『法施』和『無畏施』,我相信『取之社會,用之社會』,但公益不只捐款,還要投入時間和精神,包括自己一生積累的經驗和智慧,讓錢用在刀口上,讓社會更美好,讓下一代找到希望,一代比一代更好。」除了在「仲尼基金」投入更多時間和心力,他也開始將他為學生創立的終生學習平台,「鯊魚學堂」的學長姐,結合世界展望會去輔導偏鄉有才華的孩子,「我們不只是幫他們解決經濟上的問題」老師強調,「更重要的是,幫助他們找到人生的方向」。他說「鯊魚學堂」跟世界展望會合作,兩年來在非洲偏鄉捐了六口井,不只讓他們在村裏有乾浄水源,讓六個村的孩子們不必為了取水而失學,讓婦女可以回歸家庭。


給 AI 世代的答案 獨立思考,見招拆招

訪談最後,問了老師一個政大學生都想問的問題:「在 AI 浪潮下,我們這一代該怎麼辦?」

老師的答案很直接:「AI 可能會取代 70% 到 80% 的例行工作」他說,「就算是醫師、律師、會計師、工程師這些『師』字輩的工作也一樣。但也會創造許多新的管理和應用AI的工作」。

他話鋒一轉,「AI 很會處理『標準答案』,人類的價值必需更聚焦在處理那 20%『沒有標準答案』的複雜問題和動態情境」。「未來需要的,不是背誦知識和標準程序」李老師看著我說,「而是獨立思考與見招拆招、無招勝有招的能力」。

他做了一個最後的比喻:「AI 可以輕鬆精準地背誦所有《論語》的章節,但它永遠無法成為『仲尼』」。因為 AI 沒有獨立的靈魂、情感、價值觀,它無法在真實人生的分岔路口,真正「因材施教」地「傳道、授業、解惑」。

訪談結束,窗外的咖啡香依舊。李老師用他的一生證明,那條人跡罕至的路,雖然崎嶇、雖然孤獨,但對沿路風景的親自體驗和感受,是演算法永遠無法複製的,他說「學生給我的各種回饋,我最珍惜的是『我的教學是用生命在影響生命』,我想在可預見的將來,那是AI無法取代的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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